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蒲公英小小的種子,被草地上那個小女孩輕輕一吹,神奇地落在這裏便不再動了——這也許竟是夙緣。已經變得十分遙遠的那個八月末的午夜,車在黑幽幽的校園林叢中旋轉終於停住的時候,我認定那是我一生中最神聖的夜晚:命運安排我選擇了燕園一片土。

燕園其實並不大,未名不過一勺水。水邊一塔,並不可登;水中一島,繞島僅可百步餘;另有樓臺百十座,僅此而已。但這小小校園卻讓所有在這裏住過的人終生夢繞魂牽。其實北大人說到校園,潛意識中並不單指眼下的西郊燕園,他們大都無意間擴展了北大特有的校園觀念:從未名湖到紅樓,從蔡元培先生的銅像到民主廣場。或者在北大人心目中,校園既具體又抽象,他們似乎更樂於承認象徵性的校園的靈魂。

我同樣擁有精神上的一座校園。我的校園回憶包蘊了一段不平常的記憶。時代曾給予我們那一代青年以特殊的機遇,如今思來,可說是痛苦多於歡愉。我們曾有個充滿期待也充滿困惑的春天。一個預示著解放的早春降臨了,萬物因嚴冬的解凍而萌動。北大校園內傳染著悄悄的激動,年輕的心預感於富有歷史性轉折時期的可能到來而不安和興奮。白天連著夜晚,關於中國前途和命運、關於人民的民主和自由的辯論,在課堂、在宿舍、在湖濱,也在大、小膳食廳、廣場上激烈地進行。 這校園與我們青春的希望與失望相連,他永遠不滅。

這真是一塊聖土。數十年來成長著中國幾代最優秀的學者。豐博的學識,閃光的才智,莊嚴無畏的獨立思想,這一切又與先天下的嚴峻思考,耿介不阿的人格操守以及勇銳的抗爭精神相結合。這更是一種精神合成的魅力。科學與民主是未經確認卻是事實上的北大校訓。二者作為剛柔結合的象徵,構成了北大的精神支柱。把這座校園作為一種文化和精神的現象加以考察,便可發現科學民主作為北大精神支柱無所不在的影響。正是它,生髮了北大恒久長存的對於人類自由境界和社會民主的渴望與追求。
這裏是我的永遠的校園,從未名湖曲折向西,有荷塘垂柳、江南煙景,從鏡春園進入郎潤園。從成府小街東迤,入燕東園林蔭曲徑,以燕園為中心向四面放射性擴張,那裏有諸多這樣的道路。年復一年,日復一日,那裏行進著一些衣飾樸素的人。從青年到老年,他們步履穩健、儀態從容,一切都如這座北方古城那樣質樸平常。但此刻與你默默交臂而過的,很可能就是科學和學術上的巨人。當然,跟隨在他們身後的,是更多的學生,作為自由思想的繼承者,學生們默默地接受並奔湧著前輩學者身上的血液——作為精神品質不可見卻實際擁有的偉力。

這聖地綿延著不會熄滅的火種。它不同於父母的繁衍後代,但卻較那種繁衍更為神妙,且不朽。它不是一種物質的遺傳,而是靈魂的塑造和遠播。生活在燕園裏的人都會把握這種恒遠同時又是無形的巨大的存在。那是一種北大特有的精神現象。這種存在超越時間和空間,成為北大永存的靈魂。

這是一片自由鄉土。從上個世紀末葉到如今,近百年間中國社會的痛苦和追求,都在這裏得到積聚和呈現。沉沉暗夜中的古大陸,這校園中青春的精魂曾為之點燃昭示理想的火炬。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學者,從這裏眺望世界,用批判的目光審度漫漫的封建長夜,以堅毅的、頑強的,幾乎是前仆後繼的精神,在這片落後的國土上傳播文明的種子。近百年來這種奮鬥無一例外地受到阻遏。這裏生生不息地爆發抗爭。北大人的呐喊舉世聞名。這呐喊代表了民眾的心聲。阻遏使北大人遺傳了沉重的憂患。於是,你可以看到一代又一代人的沉思的面孔總有一種悲壯和憂憤。北大魂——中國魂在這裏生長,這校園是永遠的。
懷著神聖的皈依感,一顆偶然吹落的種子終於不再移動。它期待著一種奉獻,以補償青春的遺憾,並至誠期望冥冥之中不朽的中國永遠綿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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