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賣野眼兒是我們家鄉的一句老土話,通常指一個人不幹正經事兒,心不在焉,胡瞅八瞅,把大好的時光都白白拋灑掉了。因為是方言,土腥味兒特別重,我最初聽到這句話時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,誤以為是賣野雁或者賣爺雁,總覺得跟頭頂上飛的大雁有關。何以賣野雁就那麼不招人待見呢?許多年後我閑來無事再三琢磨,才覺得應該是賣野眼兒,那意思就是眼睛不往正地方使,該看的不看,不該看的亂看,做什麼事情都不專心,沒個正形。小時候我在外邊瘋玩了一整天回家,進門後必遭一聲當頭棒喝:又上哪兒賣眼野兒去了!你咋不死到外面哩。有時候我幹活兒不專心,東張西望,往往也會被大人怒斥一聲,又開始賣野眼兒了!收收心吧。當時嚇得渾身一哆嗦,趕緊回過神來。如果哪天運氣不好,正趕上大人生氣,反正是下雨天打孩子——閑著也是閑著。就會叭喳一聲熱敷墊,腦袋上重重挨一脖兒拐,火辣辣地疼,那滋味兒實在不好受。

在我的家鄉人看來,賣野眼兒並不是什麼好事情,基本上等同於遊手好閒和不務正業,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那種二流子貨。

現如今是“眼球經濟”的時代,賣野眼兒的人實在是不多了。我們現在生活中有了手機、電腦和電視,哪樣兒不都得用到眼睛呀。花花世界,鶯歌燕舞,燈紅酒綠,眼花繚亂,用眼睛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,一雙眼睛根本忙不過來。於是我們上班看,下班看,路上看,車上看,走著看,躺著看,吃著看,尿著看,心無旁騖,目不暇接。忽如一夜春風來,亂花漸欲迷人眼。這樣看來看去,總覺得還什麼都沒幹呢,一天的光景就不知不覺過去了。歲月如梭,光陰似箭。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。還有的人,看著看著,掉河裏了;看著看著,撞車上了;看著看著,發大財了;看著看著,錢全沒了。這可真是,不看不知道,世界真奇妙。大傢伙兒的兩只眼睛都這麼忙乎了,哪兒還有賣野眼兒的工夫呀。

我也是這樣,看著看著,頭髮就白了眼睛就花了,瞅什麼東西都瞅不清楚了。除此之外,我還有一個老毛病,那就是愛看書。從小養成的習慣,沒書本不能活。躲進書齋成一統支付寶轉帳,管他冬夏與春秋。其實我看書也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和遠大理想,像什麼喚醒民眾、引導蒼生,讓人人都過上好日子什麼的,根本都談不上,也就是胡看八看,打發日子而已,天資有限,終究也看不出什麼大名堂來。從來百無一用是書生,劉項原來不讀書。只是近來我發現自己的視力越來越不行了,看什麼東西都不敢盯住狠看,一狠看眼前就像起了場霧,朦朦朧朧的,而且眼角發澀,鼠目寸光,欲哭無淚,書本上那些原本安分守己的字都會蠢蠢欲動起來。這時候我不得不閉上眼睛歇一會兒,或者起身用清水洗洗眼睛再看。然而效果依然有限,眼前的字還是飄飄忽忽的不肯安歇。怎麼辦呢?我只好放下書本,到街上胡亂去走走,信馬由韁,左顧右盼,權當是給眼睛放風了,藉以恢復一下疲憊的視力。

漫步街頭,遊目四騁,天地間突然開闊起來,原來世界這麼大啊!天空藍呀,藍瑩瑩,樹葉子綠喲,綠生生,風兒吹得格怔怔,老日頭曬得暖融融。不由人心花怒放,莫名歡喜,一首首熟悉的旋律油然而升:一座座高樓緊相連,一排排樹木立街邊,一輛輛汽車來回竄呀,一陣陣歌聲隨風傳。還有,藍藍的天上白雲飄,白雲下麵……人亂跑,撒開了目光四下看,越看越美好。大街上總是不缺乏各種各樣的美女,春蘭秋菊,四時爭豔,環肥燕瘦,紛至遝來。實在是一道美麗的風景線。其實我的要求也不高,只要是五官端正,穿戴齊整,略施粉黛,稍顯腰身,大都屬於可以欣賞的範圍。退一步講,既使高一點兒矮一點,胖一點瘦一點,只要是一任天然,我行我素,不嬌不矜,不欺造化,也都有楚楚動人之處,不容輕易放過。當然,如果是春光燦爛,風華正茂,娉娉婷婷,風姿綽約,自然是我的最愛了。有花堪折直須折,莫待無花空折枝。單是這般春色正好的年紀,就足以動人魂魄。且不說那眉眼長得如何,五官精緻不精緻,只是那時尚新潮的衣著打扮,顧盼生情的款款走姿,風情萬種的秋波流轉,勃勃逼人的一團生氣,就足以賞心悅目了。

當然我最愛看的還是那些天真未鑿的小孩子們,不管是背著的抱著的,牽著的扯著的,一個個目光明淨,心地澄澈,細皮嫩肉,吹彈可破,乳臭未乾,冰清玉潔,懵懵懂懂,古靈精怪痔瘡手術,或嬌或憨,或喜或悲,率性為之,渾出天然,一舉手一投足,都顯得特別可愛。世界是我們的,也是你們的。但是歸根結底,那還是你們的。瞧這些小傢伙們,這就是我們的未來呀!有時候你如果盯住一個小孩兒死勁看,他也會直愣愣地死勁兒看你,決不躲躲閃閃,自慚形穢。那眼神清亮無塵,分外專注,虎視耽耽,晶瑩透明,還有一種特別的無辜感,宛如聖水一潭,甘露一滴,又如銅鏡一方,秋水一泓,似乎是不經意間,你還能從中照出自己的影子呢。偶爾又見到一個孩子少年老成,莫名持重,與你對視時,眉頭緊鎖,若有所思,仿佛有洞察人心的智慧,看穿世事的力量,讓人一望之下,戰戰兢兢,不由得心存敬畏,暗生慚愧,不敢輕易造次。匆匆別過,心生愁悵,不禁會想,這樣的孩子,那就是一座神啊!倘假以時日,指不定哪一位就會橫空出世、呼風喚雨,攪得天地翻覆呢?好好長吧孩子們!光陰無盡,人生有涯,這世界將來就是由你們來折騰的,不忘初心,方得始終,只要不禍國殃民才好。

有時候我也愛到街角的背風處去看看人家下象棋。下棋者多是些閒人,清一色男性,有時三五人,有時十多人,烏鴉鴉圍成一個圈兒,有下的有看的,有說的有笑的。棋盤上你來我往,硝煙四起,峰迴路轉,柳暗花明;口水中夾槍帶棒,唇槍舌劍,處處烽火,遍地狼煙。再看那下棋人,得意時躊躇滿志,趾高氣昂,豪情萬仗,縱橫捭闔,糞土當年萬戶侯;失意時愁眉苦臉,扼腕歎息,欄杆拍遍,喋喋不休,恰似那一江春水向東流。曾經見一光頭壯漢呼嘯而來,旁若無人,聲如洪鐘,指點江山,揮斥方猷,躍躍然大有越殂代皰之勢。後來見局勢堪憂,愴惶離去,邊走邊解嘲道,叫你不聽我的,去球了吧。揚長而去,儼然世外高人也。又見一花白鬍鬚老者被一中年男子所困,左沖右突,無計可施,只有招架之功,並無還手之力。眼見得大廈將傾,狂瀾已倒。卻忽然覷一良機,躍馬檀溪,龍出升天,直接把對方老將困死營中。鞭敲金鐙響,齊唱凱歌還。不由得眉開眼笑,得意洋洋,連連拍手道,叫你張狂,叫你張狂,將死了吧,將死了吧。那模樣真如返老還童一般。

有道是:勝日尋芳泗水濱,無邊光景一時新。等閒識得東風面,萬紫千紅總是春。其實朱熹老先生這首詩說的也就是賣野眼兒這回事兒。古往今來,愛賣野眼兒的詩人還真不老少。《詩經》上說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就是在那兒閑看美人呢。還有陶淵明的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山氣日夕佳,飛鳥相與還。”李白的“故人西辭黃鶴樓,煙花三月下揚州。孤帆遠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。”杜甫的“黃四娘家花滿溪,千朵萬朵壓枝低。留連戲蝶時時舞,自在嬌鶯恰恰啼。”晏殊的“昨夜西風凋碧樹,獨上高樓,望斷天涯路。”辛棄疾的“晚日寒鴉一片愁,柳塘新綠卻溫柔。若教眼底無離恨,不信人間有白頭。”等等,這都是賣野眼時的收穫。話不多說,就這樣遛遛逛逛,左顧右盼,賣了老半天的野眼兒。再回到家裏坐下來看書時,頓感神清氣旺,心明眼亮,書上那些曾經的“散兵游勇”果然就一一歸位了,如同打家劫舍的梁山好漢被招了安,再也沒有了先前那股子飛揚跋扈的氣慨了,看上去果然是舒服了許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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